顾家先前的大奶奶是怎么死的,周氏心知肚明,何大奶奶活着的时候凡事都要与她论长短,可家里不体恤她,她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些许银两都献给了常来家中走动的神婆。

自古以来,这些三姑六婆最是后宅里招人恨的,净会教人使下三滥的招。周氏进门后不久就卖通了伺候何大奶奶的丫鬟,得知何大奶奶昏了头,把那些唬人的小纸人、纸马藏在顾老爷和她的枕头里,于是将计就计。

那些天,周氏表面上装不知道,每日都被梦里五马分尸吓着的惊恐状,再故意引得顾老爷发现那枕头里的秘密,果然,何大奶奶挨了顾老爷一顿打,羞愧得一度要上吊,还是家里的老太太可怜她,平息了此事。

那一年冬天老太太去世,丫鬟们苛待何大奶奶,冷得人屋里跟冰窖一样,后来不知她要出去干什么,滑到了水里,等有人发现时早已不省人事,顾老爷担心旁人说他虐妻,倒是请了好些个大夫医治,何大奶奶拣了口气睁眼,不久因风寒去世。

周氏年轻时觉得她死的好,如今上了年纪,梦里有时候还会梦见她,偶尔想要给她上柱香,走到祠堂才想起自己把那贱人的牌位给烧了。

都是沉年往事,周氏微微叹了口气,随即,脊背生寒,她对着门外那看不清脸的影子,只觉得身后像是站了个……人。

眼角生细纹的妇人猛地扭过头,吱吖一声,原来是那紧闭的窗开了一线,玫红的帐子被吹得微微晃动。

虚惊一场。

周氏起身将窗合上,那一头,头发银白的老嬷嬷带着何平安下楼,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泪。

何平安胡乱擦着脸,一个没留神,楼梯踩空一节,就听她一声尖叫,竟从最上头摔倒了最下头,顷刻间就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,柳嬷嬷抓不住,吓得眼白都翻了过来,大喊楼下的丫鬟。

说时迟那时快,宝娘当时就带着几个丫鬟围了过来,但躺在地的少女早早合上了眼,血从她黑漆漆的发丝里渗出,黏糊糊贴着地,刺人眼睛。穿丹红比甲的侍女大着胆子伸手去探她鼻息,周围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出。

宝娘手指发抖,过了好一会儿对七尺道:“少奶奶还有气,你看是不是?”

七尺学着宝娘的动,半天却不说话,原来那气息太弱了,她生怕是周围的风。九尺见状,低头将耳朵贴着少奶奶的胸口,未几,开口道:“少奶奶还活着呢。”

“我就说,她命硬的很,水里两次都没淹死,也是有造化的。赶紧去叫郎中!”

宝娘双手合十,嘴唇颤抖,连带着声音都不稳。

几个人里六尺跑的最快,宝娘没看到她影子,气得骂道:“六尺呢?要她有什么用,少奶奶瞎了眼找这么个不顶事的。八尺你、你知道张郎中家,快去快去!”

说话的工夫,宅子里其他丫鬟们循声赶来,见少奶奶这样的惨状,有人道这是不中用了。

宝娘生怕自己这富贵随着何平安小命呜呼散个干净,整个人都要晕厥过去,红着眼驳她们:“放你娘的屁,少奶奶只要还有一口气,那都能治得回来,看什么看?都不把她当主子,等会我告诉太太,把你们这些说风凉话的都发卖了!”

周围人见宝娘这都吓得不似正常人,一面跑去告诉老爷,一面去找周氏,没想到周氏已经站在了古旧的楼梯上,正惨白着脸看地上的何平安,魂都要飞出来了。

“太太,少奶奶不好了!”

周氏捂着心口位置,一时仿佛是喘不上气,她听着杂乱的声音,忍不住佝偻身子,一直不敢回头。

很多年前的旧景在她眼前重现浮现,死了的人又重新活了过来,正在血泊里嘲笑她。

……

“太太?!”

丫鬟们见周氏也不对劲,几个人将她搀扶到堂厅里,一并让郎中看诊。

顾老爷从外得了消息匆匆归家,正月里家宅下出事不宁,他也无能为力,只是守在周氏床前,听她梦里胡言乱语,他罕见地失了神。

墙外不知谁家放爆竹,噼里啪啦聒噪的很,人近中年的男人靠着那扇冰裂纹的窗户,眼前的景象似被纹路割得七零八碎。

周氏忽然神智不清道:“让她走、走、让她走……”

“让她走,去哪里?”

周氏抓着帐子,手臂上青筋绷紧,摇头哭喊道:“随她去哪里,只是别留在我这里了。让因哥儿带走了,别回来了。”

顾老爷看着她狰狞的面容,说道:“过去二十年,她早就不在了,你别害怕。因哥儿若是要离家,我叫他把媳妇婉娘一起捎上,免得少年夫妻因千里万里的距离生出隔阂,让人家好好的孩子守活寡。”

周氏睁大双目,嘟嘟囔囔说着自话。

话说这日之后,不知哪里传出流言,说是大房里闹鬼,外头人吃饭喝茶时谈论起来,说的是有鼻子有眼,当中说得最有趣的,莫过于顾家二房的太太。

正月十五元宵节,县里十街九市欢呼达旦,楚江村附近有几个村子都组了灯会、老龙圣会,一群后生抬着彩灯、架着老龙打从乡野路上而过,远看一路灯月交辉,热热闹闹。顾二太太跟族里相好的女眷聚在一起打马吊,小辈们出门看热闹,牌桌上缺了个常客,几个妇人说话时口无遮拦,嘻嘻笑笑,把陈年往事都翻了出来。

人前她们看在顾老爷的面上敬周氏一尺,实则心底都看不上她。

“我儿子先前在苏州买卖,就见书院挨着青楼楚馆,衙门靠着勾栏巷子,里面净是些不三不四的女人,说什么文风鼎盛,富贵繁庶,其实细看都腌臢的很,也就面子上看得过去。”

“可别这么说,面子上看得过去就很不错了。那些鸨子们挑模样伶伶俐俐的女孩,调教的温温柔柔,别说南边的老爷,就是北边也喜欢的很,要不然那些窑子里的女人学什么吴语,不过是供男人消遣的东西,上不得台面罢。”

二房的老太太掩嘴笑道:“你说谁呀?”

牌桌上,三房的白了她一眼,摇头道:“周大奶奶就是苏州来的,年轻时候那模样生的好,可惜只生了个儿子。前些月她儿子娶亲,周大奶奶还看不上媳妇的出身,啧啧,往前头拨个二十年,她想来还不如赵氏。”

“这话你也就趁她不在说说,要是在她跟前,你屁都不敢放一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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